【中国·山东故事】大河

一条大河将故乡的小城一分为二，二十六年之前，河西的一个青年和河东的一个姑娘相遇了。大河滚滚向东流，他们相遇相识相知相恋，不知不觉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是时光，也不急不缓地划过二十五年。

那条大河，叫做弥河，那座小城，叫做临朐。长大后，我跨过大河，离开小城，见过了潮平两岸阔，目光难及对岸的长江，看过了三万里河东入海，和远天融为一体的太平洋，却终究再没感受过如童年时光，家乡那条大河能给我的丰富多彩和壮阔波澜。

小时候的清晨，河的两旁，是一片会有露珠的地方，比当时我所知的任何地方，都有更多的奇景。清晨的河边，潮湿而阴冷，因为水的存在，河畔一直雾蒙蒙的，雾色笼罩下的大河在打着慵懒的呵欠，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哗啦啦地流淌，和红彤彤新生儿般的朝阳打着招呼。虽然视觉上灰暗冷淡，但听觉上却丰富而热烈。还没停歇的虫鸣，迎接破晓的鸟啼，偶尔还夹杂着几声蛙叫，每一个破晓，黑夜的幕布撤去，一首充溢着自然野性和灵性的协奏曲，就这么奏响了。

天完全放亮后，天高地迥，河景完全展开，郁郁葱葱，空荡寂寥。河面实际上并不宽阔，一百多米的距离，但是两旁的河岸却很开阔，无意间在视觉上壮大了河流的身躯。放眼望去，河岸和天际交织成一片，河岸的两旁，除了茫茫的天穹，有绿有赭也有黄，是树林，是麦田，是那座叫朐山的小山。

朐山坐落在小城东北角，登到山顶，能看到县城的全貌，大河从西往东蜿蜒而过，在高处看不到一丝水流的褶皱，仿佛静止在那里。每次在这里眺望，大河都如初见般静谧优雅，仿佛时间一直没有流动过，但河的两岸，更多的高楼拔地而起，更多的桥梁飞架东西，更多的公园绿意盎然……古老的大河，在先秦时期被称作具水，经过青州，穿过寿光，最终汇入渤海，见证了临朐大地上文明的起源，为礼崩乐坏而忧愁过，为仁义礼智而欣慰过，饮过多少英雄的热血和难民的眼泪，改过多少次河道泛滥过多少次洪水，奔流了几千年，流到了我的身旁，虽然无论握得多紧，它都会从拳头中挣脱。但是，至少我的指隙曾流过弥河，我已感受过它的记忆和温度。

母亲小时候，由于没有修建蓄水的句月湖，她会在某段是小溪的弥河边，捉小蝌蚪回家喂鸭子；也会怀着重重的好奇心，匆匆赶到河边看降落在沙地上轰隆隆吼叫着的巨大直升机。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带一个桶状的渔网，在里面扔几块啃过的骨头，扔进河里捉小鱼。每次拉网上来，小小的鱼身在阳光下粼粼的闪光，在我的眼里胜过钻石的闪耀，是那么让人欣喜而满足，偶尔捞上来的有着长长钳子的虾，更是比如今看到大熊猫都激动。回家后，会把它们悉数放在鱼缸里，布置上从湖里捞上来的松针状水草，认认真真地养好久好久，趴在鱼缸前看小小的鱼儿在水草间穿梭追逐，看它们一天天长大。大河的馈赠，也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午睡前无聊的时间，也教会了我那么一些的责任感。偶尔大河放水的时候，会光脚下到河里，用脚去踩淤泥中的蚌，然后从清澈水下的淤泥里掏出来冲洗干净，鱼缸里从此又多了一个新物种。现在回想起，我小时候踩过的淤泥，是否可能也是母亲小时候踩过的沙地，那包含着我和母亲温度的沙土，会不会在某一刻久别重逢，感受到对方的熟悉和温度。冥冥之中，我和母亲就这么踏过同一条河流。

大河一直向东流，我的年纪渐长。在2011年的秋天，我坐上了开往南方的高铁，往一千六百里外的陌生地方前行。水乡江南，河网密布，校园里也有几条河流，河畔有暖暖的阳光、盛开的石楠和斑驳的长椅。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中国第一大河长江的入海口，夜色下的黄浦江畔高楼林立、灯火旖旎，鸣着汽笛的游轮发出斑斓的光，把江水染成各种颜色，世界好像从未如此多彩过。在这一刻，我却突然想到小时候家乡那条小河旁，刚从水中捞起来的渔网中，小鱼儿那细密鳞片的闪光，感觉那个时候虽然无比简单，却又无比完美。在这一刻，我意识到，生命不是完美的，再美好的一刻，也不能永久停留。

我曾经踏入过那条河流，却再也不能回到踏入的地方。我不能再次站在大河旁，因为我站在了漂流的大地上。但是，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条自己的大河，所有的记忆和事情融为一体，沉入这条河流。大河冲刷着古老的岩石，有些石头上有不老的雨水，有些石头下有字，那里写着曾经的时光和我们的故乡。

（文章作者：郭保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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