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炼作画之魂——对话著名人物画家单应桂先生

综合
关注文/陈丽媛
岁月如歌 乡情难了
“常屯什么样子了?新面孔还是旧模样?还有人能记起70多年前那逃难至此的单家吗?”10月中旬,坐在行驶在去往常屯的车上,82岁的单应桂像孩子一样不安和急切。
常屯,是菏泽市北边的一个小村庄。70年前,村头曾有一个拱形的寨门,上边刻着“常屯”二字。1938年单应桂和三岁的弟弟随父母逃难至此,居住达6年之久,在逃亡的恐惧和荒年的饥饿中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
回常屯看看是单应桂几十年的心愿。无奈当时年龄太小,单应桂并不知道常屯的具体地理位置。于是单应桂找来菏泽地图查看,当她看到常屯已划归菏泽市开发区时,心凉了半截。“开发区在我的概念中是新兴的工商业区,一定是现代化的样子。那样的话我再也不会找到当年常屯的影子了。如此便减弱了急于找它的心情。”
这一放就是好几年。但人越老越怀旧,单应桂依然想着儿时旧地。在无数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往事常如潮水般涌向心头。她想知道,当年的小朋友是否还健在,也悄悄地想:我这般岁数,要是再不去,以后怕是走不动了。
今年秋天单应桂终于下定决心,回去看看。“经多方打听,我终于弄清了常屯的具体位置,原来它离市区只有30多里路。”所幸车行驶至常屯单应桂并没有见到开发区的新气象,整个村庄大格局依旧,添了些新房子,只是小时候觉得很宽的路变窄了,村子变小了。
到了村头,在一个老人的指引下,单应桂来到了一处诊所,是她的小学同学陈慎然的侄子开的。当单应桂简单说明来意之后,年轻的乡村医生又惊又喜,“我听姑姑和家人说起过你,你等着,我去把我爹找来。”
不一会儿,一位白发苍苍、背已佝偻的老人风尘仆仆地从庄稼地里赶来了。“应桂妹妹,我是慎然的哥哥。”这一声久违的乡音让单应桂的心立时暖了。老人把单应桂让进诊所旁边的家里,单应桂一一问起熟人的情况,凡是有记忆的事儿她都想问。之后便央求陈大哥去看看她曾经住过的房子。“在路南有个半截胡同,被一道矮土墙和秫秸挡住了,走不进去。我踮着脚尖,看见一片拆掉的旧屋残墙,小小的门楼也没了。”也许不久这里将建起一座新房。单应桂黯然神伤地缓步离开……
在一帮年轻人的簇拥下,单应桂和陈大哥又一起来到了她当年上小学的江庄。常屯和江庄本就相邻,现在房子盖的多了,几乎变成一个村了。抬头看时,一老人正抄着手站在路旁,单应桂紧走几步向前作自我介绍:“我小时在这里上小学,我叫单应桂”。没想到老人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拉起她的手说:“单日章不是你弟弟吗?我姓李,也是完小的学生,我84岁了,叫我李大哥吧。”70多年了,老人的记忆如此好,竟然还记得当年逃难至此的姐弟俩。单应桂感动得热泪盈眶并不住地点头。
当年的小学没有了,在原址上盖了一所大房子。童年也没有了。站在那里的是手拉着手的三位80多岁的老人,他们用三双老手传递着岁月的温暖,好似回到了儿时。
晚晴流霞 师恩难忘
从常屯返家后,单应桂专门写了《回常屯》的文章。“现在老了,一天写东西只能两三个小时。写累了,我就到院子里转转。”
单应桂的院子里种了些许松树,还有三棵枫树。秋深了,枫叶火红。天一凉,一阵风过,落叶无数。单应桂盘桓在树下,看见好看的叶子,就兴冲冲地捡回去夹在书本里。她善待每一片飘到她眼前的落叶,也感念每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的朋友、老师、长辈,并着手把交往中的趣事一一写下。
1979年华君武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除主持日常事务性工作外,还到全国各地寻访老画家,同时注意培养提携年轻人。80年代初,他提议让在年画领域已颇有成绩的青年画家单应桂到全国各地考察年画生产基地,并写一份考察报告。“我哪里会写考察报告。华先生说,你就每天写日记,把你到了哪个年画基地,采访了哪个老艺人,还有你的感想写下来……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写文章,所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愿意动笔。”
熟识之后,华君武写给单应桂夫妇的信计有50余封。其中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单应桂,我把腿摔了,股骨头里面打进了钛金属,美国进口的,人家说我现在是中西合资……现在我在加强锻炼,如果龟兔赛跑,我还要跑。”再一看那落款“老兔子华君武”,单应桂笑得前仰后合。
追忆往事时,单应桂虽落笔轻松,但其中人物,却还有让人苦笑不得,以至于哭不得,也笑不出来的。画家王流秋的母亲是泰国人,“文革”之后,由于精神上的苦闷无法排解,竟跑到森林里造了一尾独木舟,要渡河去泰国找他的母亲,结果却以叛国罪入狱。他在狱中替人写标语,私下里克扣了些油漆,就用那油漆画些油画。之后出狱,竟也落得20几幅。战友、学生秦胜洲还专门为他举办了画展。
后来其晚年作品刊载在香港一家媒体上,明显吸收了民间年画的“线”和强烈的色彩对比。单应桂和老伴儿秦胜洲看见之后很激动,便一起去杭州探望王流秋。“那时候老伴儿脑子已经糊涂了,跟王流秋也聊不到一起。我就和王老师谈变法。但是他的良苦用心,并没有被很多人发现并给予肯定。”单应桂说。
临分手,王流秋请单应桂和老伴儿在西湖边上吃了顿饭。并送给单应桂一篇手抄的文章《破茧化蝶》,意属变法。“我意识到他希望我理解他变法的苦心。从80年代他跟我要民间年画开始,我就理解他,艺术家的心是相通的。”
在单应桂列的一张单子上,还有亚明、沈叔羊、罗铭等一连串老先生的名字,这些人有的给她上过课,有的没上过课,有的亦师亦友,可都全无架子,在艺术上给了她莫大的帮助。“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我要把记忆里他们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以盼对后人有所启迪。”单应桂说。
以情入画 放在精微
在单应桂的艺术旅途中,耸立着一座座耀眼的艺术丰碑。有人说,她所刻画的所有人物,都隐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单应桂说这可能跟她小时候在常屯的经历有关。放学走在村东头的打谷场上,她时常看到有旋风在转,它们旋转着由地面上升起,卷起一圈圈尘土。“当地的老乡说,‘一个旋风就是一个鬼魂’。我信了。心想,无怪乎《小白菜》的歌中,没娘的孩子唱着‘小白菜,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亲娘想我一阵风,我想亲娘在梦中’。这旋风大概就是亲娘来看小白菜了。”从那时起,她开始懂得忧愁。
单应桂生长在战争年代,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小时候逃难,她老是在睡梦中被噩梦吓得哭醒。“但是不能老想着有多苦,要积极从中汲取力量。我们要反对战争,一切苦难都是因为战争的迫害。”单应桂认真咀嚼、体味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切,从中汲取力量,用笔下的各色人物,特别是一个个朴实、无私、大气的山东女性形象,传达着对和平和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其作品《乡情》中,夏日的乡村,一棵婆娑的乡村老树下,站着一个挽着篮子的媳妇,衣衫虽然素朴,却遮挡不住她曼妙的腰身,极目处写满了向往。
画中人物原型实际上是单应桂母亲的义女。“她从小是个童养媳,还没等到圆房,男的就死了,在家里也不受待见。爷爷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到我家里去,交待给我母亲,后来跟着我们一起逃难。临走的时候爷爷交待母亲,救人救到底,走到哪里都不要把她撇下了。”单应桂说,抗日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姐姐已经二十几岁,母亲便把她许给了一个小学教员。
“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她和孩子一起死了。结果第一个孩子因为没人管,也死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回到济南,临死之前,她光跟人家说了我们在济南的门牌号码……”单应桂噙着泪说,这件事对她的刺激很大,而随着时间推移,姐姐的形象在她心里也越来越清晰。
画中女子的身体借用了年画的线条,画得比较“紧”,而树多少有点泼彩的感觉,画得很“放”。虽然单应桂画得是人物背影,脸部着墨不多,但是女子漂亮、朴实的身材,又在告诉观者什么呢?
这张画单应桂画得很动情。“情感就要淋漓尽致,而人物画最能淋淋尽致地传达感情。眼睛的一顾一盼是神,表情、动作也是神。”曾记得1956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在中央美术学院的中国画系考场上,年轻的单应桂在接受口试。“你为什么喜欢中国画?”考官问。“因为它能画出民族的心声,能画出人民的灾难和欢乐。像蒋兆和老师的《流民图》,它记录了那个时代的历史。”
“但是真正觉醒还是到了我60岁以后。我68岁退休,六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画战争系列、往事系列。多次深入沂蒙山,听到他们战争时的灾难,真正打动我了……”这其中,《沂水欢歌》《鲁迅》《春风》是单应桂比较满意的作品,但是早年好多画,她觉得自己年轻的表达能力还不够,所以一画再画。“《参军》应该是笔墨淋漓的,但是现在笔墨还没达到,构图还不够有冲击力,该虚的地方还没有虚……如果我现在身体很健康的话,我还会再重画……”单应桂说。
“冲破旧的理法,才会有新面貌。新面貌具体到一笔一划,包括画棉袄、单衣、纱,如何不一样?长发飘逸的、烫发的、头发硬得支楞着的,又该如何笔墨?”82岁的单应桂一直在做“实验”,也一直在鼓励自己画严肃深刻的创作性作品。“山水、花鸟都有长寿的老先生,作为人物画家,我看看自己能画到哪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