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东故事】烟雨蓬莱阁

戊戌大暑，几位朋友在龙口海边买房，生拉硬拽非让去看看，承诺海水浴加海鲜随意，只求写篇蓬莱阁的文章，不负担任何费用。虽已两次游过蓬莱，想来龙口离蓬莱只有三十余公里，可再次欣赏心仪之所，条件尚可接受，便欣然前往。

千里奔蓬莱，只为一登阁。

古往今来，上至真命天子，下到州府县官，都喜欢修建楼阁。滕子京云：“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为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滕王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黄鹤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岳阳楼无一不是因了自然美景与览物之情的珠联璧合才得以传承于史。

中华大地上有四座名满天下的楼宇，蓬莱阁是四座名楼中唯一临海、唯一地处北方的楼阁，其它三座均在江南。“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丹崖作基、大海来朝，苏子题诗，又因了八仙的故事，位居胶东半岛最北端的这座建筑就名扬天下了。

周末的蓬莱阁，凡有路处皆人语。游人摩肩接踵，赶大集一般，我也只能闹中取静，独自伫立在童话般精致的丹崖海畔，透过如烟似雾的雨帘，多少激情飞越的记忆宛如调皮的鱼儿，悠来悠往地闪电般吮吸着你的思绪，锦瑟年华顿时随着历史的波涛从容铺展开来。恍惚间，那一个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而鲜活，他们风度儒雅，步履潇洒，颔首微笑着依次向我走来，我的心顿然被强烈地震撼了……

首先是一个帝王的浪漫成就了真实的蓬莱。遥想汉武大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生况味。公元前133年，一个帝王浪漫的天性被传说激活，神奇的自然被物化成了一座城池，一座楼阁，这该是时空间多么壮丽的心情。

接着，是北宋嘉祐六年的登州郡守朱处约，他一袭官服，温文尔雅地走来了，充满神秘玄妙仙气的蓬莱阁以及他字字珠玑的《蓬莱阁记》，至今仍文采洋溢，脍炙人口地在蓬莱阁的楼台亭榭、寺庙园林间散发着弥久的清香。

俄而，谪居黄州5年又被朝廷重新起用的一代文宗苏东坡走来了，作为一名颠簸流离的贬官，他没有秦皇汉武指点江山的豪情，他更愿以“文章太守”的目光来审视神奇的蓬莱，“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苏子用一声大胆的诘问，刺破了秦时明月汉时关所布下的迷雾，一首《海市》，犹抱琵琶地揭示了蓬莱传奇的真谛，赋予了神仙文化更完美的内涵。

继而，由宋至明，由明至清，众多达官贵人和文人名士纷至沓来：王世贞、袁可立、董其昌……他们在蓬莱阁上把酒临风，眺望晴空下碧波帆影交相辉映，烟雨中山水绮丽如梦如幻，更有那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勾魂摄魄，一时间激情澎湃，文思泉涌，或著诗，或作文，或撰联，或书画，有的大气磅礡，有的意蕴悠长，有的直抒胸臆，有的清新隽永。这些领风骚数百年的诗文墨宝，遂成蓬莱阁美轮美奂的阁藏珍品，无愧为蓬莱仙境历史文化长卷中的点睛之笔。

步清人之后，民国著名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昂首阔步走来了，他泼墨挥毫的“碧海丹心”四个大字，抒发了自己挽救民族于危亡的壮烈情怀。

随后，共和国领导人董必武、叶剑英；国际友人黄文欢、西哈努克；文化精英田汉、叶圣陶、张伯驹、赵朴初、启功、刘海粟等相继走来，他们依然朝气勃发，依然神采奕奕，于谈笑风生间，那些精美绝妙的诗文墨宝横空出世，顿使云雾缭绕的蓬莱阁再增光辉。

倏忽间，一代代先哲在眼前悄然消失，他们的脚步声仿佛随着蓬莱阁下徐徐的海风越飘越远。抬头凝望雨丝轻笼的蓬莱阁，氤氲在馥郁的墨香里，登上凌空欲飞的蓬莱阁，蓬莱仙境，隐隐逸逸，缥缥缈缈。

登阁眺望，八百仞朗月照帻，五千里清风吹襟。恍然念及一帧飘渺千古的封面。转眄其间，不觉心爽骨俊。清人徐人凤诗云：“嵯峨丹阁倚丹崖，俯瞰瀛洲仙子家。万里夜看旸谷日，一帘晴卷海天霞。”渺渺无际的沧溟，浮波涌金，帆影点点，鸥鸟翔回，烟纡雾横的长山诸岛，宛若巨鳌排阵，在万顷碧涛中掀波叠浪。崛海而立的丹崖山，由麓及巅，朱碧相映，漫山的绿树郁郁葱葱，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高下参差，形成了以蓬莱阁为龙头，吕祖殿、三清殿、天后宫、龙王宫为辅翼的寺庙、园林交错的古建筑群。

忽闻一阵喧响，是八仙们来了。风骨傲岸，张果老与吕洞宾并肩说笑；神采清迥，汉钟离与韩湘子联袂而行；温颜高古，曹国舅与铁拐李前后牵依；妙颐生春，蓝采和与何仙姑凝睇指顾。他们各展御风裹雨推涛作浪的绝技，风雅绝尘。

八仙倏然远去，蓬莱阁唯余一片紫雾。倘若有幸，能在这里看到变幻莫测的海市奇观。樵夫砍柴于松径；渔民驾舟于浪巅。侍童捧琴，霓裳飘曳于奇阁；仙子托盘，羽衣沉醉于瑶台。白云洞前，茜鹿衔芝；绿绮岩上，玄猿献果。琪草嘉卉，雪藕冰桃，表尽千般旖旎，道出万种妖娆。

风又大了起来，这是一场亘古千年的风，今天与我们不期而遇。它已深深浸透在历史和民族心灵的最深处，让我们耳边回荡起先贤的千古绝唱：“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阕藏珠宫”“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们在重复着苏轼、戚继光浪漫的想象力和真正的豪情。看着“八仙”神态各异的表情，脑中浮想着民间流传“八仙”扬善惩恶、护佑百姓的故事，让人慨叹蓬莱阁不仅是一座孤立楼宇，更是一处承载着人们对美好事物寄托与遐思的所在了。

海风吹着我们的身体，吹着我们的内心，也吹着我们的灵魂。我们观“波澜壮阔卷长风”，赏“银浪叠重重”……这样一处胜景，是多少文人墨客、仁人志士魂牵梦绕思念过千百次的地方，又是他们一声声念叨过多少次的名字。历经风吹雨打的蓬莱阁阅尽世事沧桑，在历史长河中站立了千年岁月。

就在这一刻，你会明白，蓬莱阁不仅仅是一座阁。她有丹崖山与田横山的深情对视，有黄渤二海的激汇交融，有古港水城的千年护航，有隐逸丹崖的过海八仙，有山海城阁浑然一体的气魄，有平凡生活即神仙的淡泊，有保家卫国的入世精神，有儒释道三家并容的涵养，有文人墨士、将士凡夫同居一室的和谐之道；蓬莱阁不仅仅是一座阁，这里有文物胜迹，文士骚客，有山水奇观，海市蜃楼……可登高望远，溯古追今，可独坐观心，自省其身。

游览蓬莱阁，是让自己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小径中穿行，让灵魂经历一场轮回。而深思的脚步无法把稍纵即逝的美景记忆，思绪的沉迷锁住了画意诗情，等回到凡世间回味，才发现一切美好的语言都无力把这座千年古阁描绘。

美有两种风格：一为优美；一为雄伟。世间的景致难得兼具优美和雄伟，唯独蓬莱阁，可谓有钟灵毓秀之容，又有荡气回肠之威。陶冶性情可寄，兴国安邦可读。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蓬莱阁，诚如斯！—— 2018年8月于喜兰斋

（文章作者：李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