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游于道与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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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游于道与器之间
——山东画院院长孔维克谈文房四宝与中国书画
本报驻山东记者 常会学 孟娟
这几天,山东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山东画院院长孔维克很忙。其从艺50年重要成果回顾展“圣裔丹青—孔子第七十八代裔孙孔维克人物画作品展”将先后在大陆、台湾举办。其中,大陆展将于7月27日在济南开幕。紧张的展览筹备工作之余,孔维克在其画室煮了一壶好茶,茶香氤氲间,他就“文房四宝与中国书画”之间的关系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按中国传统哲学来讲,文房四宝与中国书画是形而下和形而上的关系。《易传》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谓‘道’,就是万物运行的规则,是抽象的精神本体;所谓‘器’,就是具体的物质载体。道和器既相互矛盾又密不可分,就像人的灵魂和躯体。光有躯体没有灵魂,那是行尸走肉。但如若没有躯体,灵魂也就无处依附。从这个角度来讲,‘文房四宝与中国书画’这一话题非常值得探讨。”
中国书画的工具、材料为笔、墨、纸、砚,而油画所用工具和材料为刷子、颜料、画布、调色板等。这种差异从何而来?在孔维克看来,归根结底取决于中西文化的特性。西方文化讲究写实,注重对自然科学客观、理性地分析。西方绘画依据解剖、透视、色彩、光学等科学理论,创作出的画面十分逼真,观者仿佛能置身其中。中国文化精神与哲学观念则与之不同。中国文化是抽象的、写意的,是对自然宇宙的宏观把握。这种文化精神孕育出来的中国书画,必然冲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摆脱事物具体形象的束缚,表达“我”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感受。孔维克表示:“正因为中西方文化最根本的哲学基础、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其开出的花、结出的果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早在原始社会,人类在对自然蒙昧无知的情况下,就将线作为最基本的表现手段。只不过,西方绘画后来走向了色彩、明暗、光影,线条沦落为辅助线,而中国绘画则一直将线作为书画最重要的造型语言,将线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
作为中国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书法把汉字作为美的形态抽象出来,凭借线条本身的美感以及线与线的构架博得人们的认可,使人受到美的熏陶。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周朝时的金文、石刻文到秦代的篆书,从汉代的隶书到之后的楷书、行书、草书,中国书法将线条内在生命的律动呈现在纸上,给人以无限遐想。所以,书法又被誉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歌”。
正所谓“书画同源”。从原始社会彩陶上拙稚古朴的线条,到楚墓帛画上简练流畅的线条,从隋唐时期敦煌壁画上劲秀圆润的线条,到明清时期写意大师含蓄内敛的用线,线条不断发展、完善的过程,也是中国绘画不断发展、升华的过程。
可以说,中国书画借助灵动的毛笔,跳着各式各样线条的舞蹈,从远古一直舞到现在,并以其独特的气质卓然而立。
1954年,湖南省长沙市左家公山一座战国时期的墓中曾出土了一支“战国笔”,该笔长约21厘米、直径0.4毫米,与现在使用的毛笔极为相似,笔杆系竹管,笔头用优质兔毫制成,毛长2.5厘米。所不同的是,笔头不是插在笔杆内,而是用劈开的笔杆将笔头夹住,外缠丝线。到了秦汉,笔的制法又大有改进。相传大将军蒙恬曾改善毛笔制作工艺,将笔杆一端凿成小窝,然后将笔头固定其中。到了汉代,宣笔诞生了。但由于当时没有高脚桌椅,写字的人都是跪在席子上,悬肘书写,故笔锋硬挺而富有弹性。直到元代,以软毫著称的湖笔才取代宣笔,享誉天下。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自毛笔诞生起,尽管其笔锋有长短之分,笔毫有软硬之别,但其根本形制并无很大变化。关于毛笔的功用,蔡邕说过一句相当精辟的话:“唯笔软,则奇怪生焉。”难以想象,就这么一支呈锥子形的毛笔,在书画家手中,或轻或重,时疾时缓,提按顿挫,转折回环,竟然可以将线条的粗细、长短、浓淡、干湿表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书画历来很讲究墨的使用。早在三国时期,制墨技艺已相当成熟。智慧的中华先祖通过收集烟灰和胶,并加入麝香、梅片等香料,经过反复捶打而成。一般来讲,比较有代表性的墨有松烟墨、油烟墨、漆烟墨等。顾名思义,松烟墨即取焚烧松树所得烟灰和胶制成,其墨色很黑,但缺乏光泽;油烟墨则大多用桐油烧制而成,其亮度较松烟墨好,但墨色不够黑,难以画出层次。漆烟墨以松煤杂脂漆滓烧烟精制而成,精黑发光,最宜点睛。书画家们可根据自己不同的画风、不同的墨法抑或表现的不同意境而选择不同的墨。
中国画卓然不贵五彩,主张画道之中水墨为上,有“墨分五色”一说。这与中国传统文化尚意所造成的审美情趣有关。墨与水不同程度的稀释,在纸上晕染开来,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层次变化,从而形成水墨流动的韵味。通常情况下,精墨良砚,现用现磨,绝不隔宿。但也有些画家如黄宾虹、吴山明等喜欢用宿墨,尽管墨的层次变化不那么丰富,但墨色浓重浑厚,墨迹边缘还会产生一些颗粒,别有一番笔墨情趣。
但是,随着瓶装墨汁的出现,研墨的书画家越来越少了。相对于传统墨块而言,瓶装墨汁为书画家们省去了长达几小时的磨墨过程,且价格低廉,因而被书画家们广为使用。但是,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书画家认识到,现代工艺生产出来的墨汁也存在其局限。一方面,由于在取材、制作工艺上不如传统墨块讲究,瓶装墨汁往往不如墨块研磨出来的墨汁细腻,润墨效果和层次变化也大打折扣,这对于讲究笔墨情趣的中国画来说是极大的打击;更为严重的是,由于传统墨块是用烟灰制作而成,烟灰颗粒极其细微,能随水渗入纸张,且烟灰的主要成分是碳分子,而碳分子具有极强的稳定性,故而中国书画作品能保留千百年而依然如故。而墨汁颗粒较大,且加了大量的胶和防腐剂,时间一长,作品很可能变得黯淡失色。
宋苏易简在《文房四谱》里曾言:“今之小学者,将书必先安神养气,存想字形在眼前,然后以左手研墨,墨调手稳方书,则不失体也。” 古语有云:人磨墨,墨磨人。研墨不仅有收心定神的作用,同时也是构思、创作的过程。现在,有些对笔墨要求比较高的画家,不仅坚持研墨,还格外注重墨条的质量;有些人则来个“中庸之道”,墨汁加水再研磨,节约时间的同时也能达到一定的笔墨效果。
文房四宝中,除了笔、墨,纸也忽视不得。笔也好,墨也罢,最后都要落实到纸张上。所以赵孟頫说:“书,贵纸笔调和。”关于写字时笔纸不合适,他作了个生动的比喻,说好比“快马行泥滓中”,有好笔也写不出好字来。中国画也是如此,白石老人画虾,八大山人画荷,如果没有好的纸张,水墨晕染的韵味就难以表现出来。
中国自古就是纸的王国。造纸术与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术一起并称为中国的四大发明。一般认为纸是东汉时由蔡伦发明的。事实上,早在西汉时期,就有了蔴纸。在此之前,中国书画多在竹简、绢、帛上进行。再后来,宣纸的产生,使中国画无论山水、花鸟,还是人物都出现了大写意的样式。作为文人画的典型代表,大写意画最能体现中国文化思想。试想,如果没有宣纸这一合适的材料,恐怕难有近现代文人画尤其是大写意画的鼎盛和辉煌。
除了宣纸,高丽纸、四川皮纸等也是中国书画常用的纸张。只不过,不同的纸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比如高丽纸,很厚,质地坚韧,可反复用墨上色;四川皮纸韧性大,拉力好,不易涸墨,能清晰地呈现笔法,却难有宣纸的笔墨韵味。
所以,现代中国书画用纸用得最多的还是“纸中之王”——宣纸。宣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宜书宜画,浓淡相宜,且易于保存,经久不脆,久不变色,故享有“纸寿千年”之美誉。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精美古画,都有赖于宣纸才得以流传至今。
但是,目前市面上大部分宣纸都是使用现代工艺批量生产,且在制作过程中使用了化学原料,与传统手工生产的古法宣纸不可相提并论。这在破坏自然环境的同时,也意味着文化环境的每况愈下。现在,我国所谓的“画家”比某些国家的人口还多,可真正有艺术造诣、能创作出艺术精品、流传后世的少之又少,他们在制造文化垃圾的同时,也在大量地消耗宣纸。而造纸企业为了获取经济利益,满足市场需求,不断砍伐树木,并使用各种化学原料缩短造纸周期。与之不同,古法宣纸生产周期长,生产量少,大多作坊已经倒闭或面临技术失传的困境。自然环境与文化生态遭到双重破坏,长此以往,令人担忧。
作为磨墨的工具,砚在文房四宝中排序最末,但尤被文人墨客珍而重之。苏易简在《文房四谱》中还说:“四宝砚为首,笔墨兼纸,皆可随时取索,可终身与俱者,唯砚而已。”书写之余,访砚、藏砚、赏砚、刻砚,成为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砚的历史非常悠久。陕西省临潼县姜寨一座原始公社的遗址中曾出土了一方石砚,有盖,砚面微凹,凹处有根石质磨杵,用以研磨颜料。魏晋南北朝时期,砚才无须借助研石而直接研磨颜料。从唐代起,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相继产生,并称为“四大名砚”(也有观点认为,四大名砚为端砚、歙砚、洮砚、鲁砚)。
衡量一方砚台是否好用首先是看其发墨性能,好的砚台发墨快,研墨细,不损耗;其次是看其外观,包括石材本身的纹理、手感及雕凿工艺。砚台雕刻一般根据石材本身的形态、纹理,稍加雕饰,在人文雕琢的同时凸显石材本身的美感。因而,鉴赏和收藏名砚,也成了历代文人的传统。
正所谓“武士爱剑,文人好砚”,一代文豪苏东坡嗜砚成癖,传为佳话。其所撰写的《端砚铭》中即有“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一噓而泫,岁久愈新。谁其似之?我怀斯人”。“东坡玩砚”也由此成为传统绘画创作的热门题材。
随着瓶装墨汁取代传统墨条的广泛使用,砚台作为磨墨的工具,其本身的实用功能逐渐消减,而观赏和收藏价值反而日益凸显。即使不从事书画创作的人,也喜欢收藏砚。四大名砚制作技艺现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砚台还在持续开发、生产中。这也告诉我们:在历史上有过重要印记的东西,给人们留下的是文化基因和集体记忆,代代传承。砚不仅仅是研墨用具,而且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是为什么有外国人士称:“每一方砚台,都是中国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的体现。”

